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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人衣素白,踏乌靴,从头到脚干净利落,正合祭祀的节气,这样寡淡的颜色套在寻常孩子身上,多少会显得有些老气横秋,而被陆家少主穿上,却有斯文雅致的风流。
李隐舟不抬头也知道来的是谁,若说孙权像冰,这位便如水,看似利万物而不争,却总能一点一滴渗透到细微之处,把一切洞悉分明。
陆逊笑得温文:“太守公遣逊来谢先生,略备薄礼,还望先生不要嫌弃。”
张机抬着眉,眼神往他身后探着,只有一个年轻仆人跟在身后,挑了两个半新不旧的木箱子,瞧着比孙府的谢礼寒碜许多。
他眉目一动,眼梢带一点促狭的笑:“怎么孙府才谢过,太守公又要谢?”
陆逊神色微动,秀气的眉如春风裁开的三月新柳,柔软中透着坚韧的生气,眉梢挑动时,如清风拂柳,在平静的眼神中荡起一丝不起眼的细细波澜。
他很快将情绪抹为平和的笑意:“太守公是庐江城的父母官,爱惜百姓如自己的孩子,您虽然客居庐江不久,但是救死扶伤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,您的学生也有舍生取义的风骨,所以您老人家于情于理都应该接受太守公的谢礼。”
不愧是文化人,彩虹屁都能吹得这么专业。
张机受用地深深点头:“要是将军府那两个小龟孙有你一半嘴甜,老夫也不至于天天和他们兄弟怄气,既然你如此诚恳,那这礼……”
陆逊从善如流地接过话:“外祖父知道您喜爱奇文怪志,所以将家中所藏典籍清点出十余本送给先生,另拣了几本浅显些的书目,送给阿隐打发时间玩。”
陆康日理万机,哪真有功夫打点这些小事,陆逊做事滴水不漏,送个谢礼都刚好送到张机的心坎上,虽然没有孙府的财大气粗,但用的心意更让人受用。
张机一听这话,哪里还有心思和陆逊交谈,快步走上前去,一面敷衍地说了句“多谢太守公惦念”
,一面已忍耐不住地打开箱子,仿佛里面不是枯燥无味的古典,而藏了个秀丽动人的美娇娘似的。
张机痴爱读书,一拿起竹简便不能释手,魂魄都要被吸进书中
:“连《燕丹子》都这么齐全,我往常找这本书,总是断篇残页,如今可算是见着完本了。
你们谈,你们谈,老夫有些事要忙。”
话还没说完,人先脚不点地地走远了,砰一声重重合上了门,大一副请君勿入的意思。
当老师的如此放浪形骸,做学生的不得不替他周全,李隐舟默默将手中的金子搁在药柜后头藏着,微微磋着牙:“老师他醉心读书,实在太喜欢少主的礼物,不是有意怠慢的。”
陆逊一贯知道张机的脾性,旁人悬壶济世,里面装的是灵丹妙药,这位张先生也常挂个葫芦,倒出来却是一口烈酒,过的清贫日子,活得肆意恣睢,就是皇帝来逼,他也两脚开溜,谁的账都不买,谁的情都不承。
就算是神仙日子,也不过如此了。
陆逊的目光在那道紧闭的门上停滞片刻,很快收拢于眼底:“先生闲云野鹤,是从祖父羡慕不来的福气。”
李隐舟大概能猜到他的心事,世家大族的继承人,成日戴着个笑容当面具,和冷眉肃目的孙权一样,都喜欢把心事压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。
还不如顾邵傻得可爱。
他叹一口气,知道撬不动这孩子的心扉,索性转移了话题:“少主还给我带了礼物,真是感谢。”
陆逊道:“不是贵重的东西,能用上就好,说感谢,也应该是我感谢你。”
李隐舟知道他所指的大概是昨日当着陆康的一席话,然后事后想想,陆逊的手段都是陆康一手调教出来的,祖孙俩一老一小两个狐狸,除非窝里斗,是绝对不会让旁人损害了陆家的威信,他不过是顺水推舟,等于送了个半路人情。
何况细思起来,陆逊昨天的表现也不同寻常时候的谨慎机敏,把马车大剌剌拴在院子里,摆明了招人注目,要是没心没肺的顾邵小朋友干出这事还可以理解,但放在陆逊身上,便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意思。
他垂头假装好奇地翻看箱子,漫不经心道:“也是少主告诉我介之推的故事,我才能和太守公说上两句,所以少主应该感谢自己。”
不长不短的箱子里头,装了几摞厚厚的竹简,上面刻着古朴的字体,李隐舟歪着脑袋瞧了半日,只能勉强认出这是
美术课教过的小篆,然而横看竖看,也不知道写了个什么玩意儿。
张机平时写字豪放不羁,用好听的话说叫有个人特色的草书,用诚实的话说就是鬼画符,他几乎是当画一样和药柜上的名字相比对,却没想到真实的小篆书也这么复杂难辨。
他不得不挫败地认识到,他这个现代社会打造的知识分子,在这个年代等于半个文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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